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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患難之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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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    在紅海邊上
 
一九六一年,我接觸到一班真誠的基督徒,有年紀比較大的,也有年輕的。雖然我當時就覺得他們也有不對的地方,可是他們真實無僞的信心,和由此而産生的愛心給了我很深的印象。他們喚醒了我兒時的信仰,使我這個離家多年,在世上吃盡了苦頭的浪子重新回到了父神的懷抱。因這不是本文的內容,此不細述。
 
“哦,親愛的主!本來我只想尋求世界,從來不想要祢。我曾多少次尋找否定祢之存在的根據,惡言攻擊祢,雖遭到世界的丟棄仍不後悔。可是祢實在是愛仇敵的主,祢沒有因為我的無知、叛逆而將我棄絕;祢仍然愛我、尋找我,為我捨命流血。我主,祢的恩愛我難以述說。”
 
從前,我認為基督教是秋風中的枯樹,很快就會成為歷史上的陳迹了。而現在我卻接觸到這枯樹中的生命。我知道這枯樹必然還會發芽、生長、枝繁葉茂。
 
我信主了,可是從我本身的經驗中我也知道,這世代的人容不得對基督的信仰。我發現,我好像當年的以色列人出了埃及以後卻站在紅海邊上。這世代猶如紅海,大浪滔滔的要把我們淹沒。我感到膽怯、傍徨,寫了一首詩歌來勉勵自己:
 
一、“以色列啊,前進!
樂土奶蜜流,迦南在前面;
悠悠約但天天把親人等。
二、以色列啊,進前!
奴罪已受夠,回頭是滅亡,
法老的兵馬眼看就追上。
三、以色列啊,前進!
與你同在的,是永生的神,
不要怕滔滔紅海浪萬頃。
四、以色列啊,前進!
仇敵必滅亡,你們必得勝,
看耶和華的火柱已前行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 二、客西馬尼
  
六四年初,在主的帶領下,我同一個姊妹訂了婚。我是一個在反右派運動中,因著“有右派言論”而從大學中被勒令退學回鄉耕田的;那時,我是被認為“永世不得翻身”的人。在生産隊裏做工,一個勞動日四角錢,幾乎不能養活我自己。只是我的岳母是一個有見識的人,她喜歡我,不因我的落魄而輕視我。再加上我有叔父、堂兄弟在南洋,或多或少有點僑匯,有個華僑的名聲。我的岳父又是什麽“歷史反革命”,也算是門當戶對了。
 
   我滿是荊棘的道路上有了一朵玫瑰,我愛她,憐惜她,感謝主的恩典。只是,我的心裏卻預感到有苦難和捆鎖在等著我。雖然從法律上講,那是根本不可能的,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,我將要坐牢。撒但恐嚇我,使我的心常常震驚。我感到我的愛情會被剝奪。環境的惡劣,心裏的痛苦使我急劇消瘦。“我主,我在世界上的苦難已經夠多,難道祢還要剝奪,一點兒歡愉也不能給我?哦主,祢知道,對我來說,死不是最難的,祢對我的剝奪使我比死還難。只是主啊,因著祢的愛我,我也已經愛祢,不管如何,照祢的旨意……。”
 
只是,六四年我只受了一場虛驚。那時是“社教運動”,雖有我們的弟兄遭到逮捕,甚至有謠傳說我已經被捕,但我卻一直安然無事。
 
六五年春節,我在僑居于南洋的叔父和堂兄弟的幫助下結了婚。我的妻子是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農村姑娘,比我小七歲。她不會因為我毫無收入而責怪我。我因著知道自己將會有苦難和捆鎖,而格外憐愛這個主給我的,要與我同負苦軛的伴侶。六六年初,我們有了一個女兒。我不止一次的對她說:“假如我要離開你,假如我要坐牢你打算怎麽辦?”初來她不說話,後來有一次她說:“你就是死了,我也不再嫁人了,我有一個女兒夠了。”我說:“好,再給你一個兒子。”我心裏很有把握,主會為著她的緣故給我一個兒子的。
 
 
三、主啊,憐憫!
 
六六年下半年,隨著那個卑鄙、下作的元帥的青雲直上,終於烏雲密布了。紅衛兵小將們個個戴著紅袖章,擎著毛主席像,敲打著鑼鼓,“叮叮噹!叮叮噹!”的整天折騰。到處勒令、抄家,捉人鬥爭、遊村、遊街。受不住他們折磨的,自殺死了,就貼上一張街照:“XXX畏罪自殺,罪加一等,死了還有罪”。不遠處,軍隊在練習射擊,傳來一陣陣機槍聲;恐怖籠罩著人間,……。
 
有一次開大會,捉到所有的五類分子戴紙角帽遊村。這就是所謂的階級鬥爭。其實除了那些幼稚、無知的“紅衛兵小將們”興高彩烈之外,在前面戴紙角帽的和在後面喊口號的,都是被強迫的。我也被迫跟在後面喊口號。走在我前面的一個“小將”還挾著幾個紙角帽,其中一個露出兩個字,是我的名字的前兩個字。我想,那個紙角帽可能是我的,他們可能馬上就會將我拉出來,給我戴上。我提心吊膽的跟著隊伍前行。後來雖然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那紙角帽不是我的,只是,我知道,我遲早是要戴那種紙角帽的了。
 
遊村走了一個大圈之後,來到學校的操場上。他們就叫那些五類分子都跪在地上來鬥爭。我曾經同有些弟兄跪著作過禱告,我跪半小時就一身酸軟難忍。我知道那樣在烈日底下,彎著腰長時間的跪著是什麽滋味,更何況有的人還被揪著頭髮,拉過來,推過去,你一拳,我一腳的挨打呢!我不敢看,又不敢走。我覺得眩暈,幾乎站不穩。我實在沒有辦法再支持下去,才冒著危險溜了。回到家裏,聽見那鬥爭會上仍然在喊口號,鬥!
 
我長時間的跪在主面前,一直到我全身酸痛還不起來。是禱告嗎?是的。只是,我只是跪著,沒有話說。
 
從前,我以為我可以為著主的名受苦,此刻我知道我是多麽的軟弱。“親愛的主,祢知道我是弱者中的弱者,憑著我自己,我軟弱的腳兒只會後退。我沒有力量跟著祢往各各他去,如果祢要我去,就求祢讓人用繩子捆住我,拉著我去。主啊,憐憫!不要容我軟弱的腳兒後退!”
 
      四、空的火窑
 
過了兩天,在紅衛兵們的組織下,生産隊裏也將所有的四類分子及其家屬戴上紙角帽遊村。仍然沒有捉我去。我有了前次的教訓,躲在家裏,說什麽也不去參加那捉人遊村的鬥爭會了。
 
當時有一個離我家二十多里的水庫正在施工,我被生産隊派去建水庫。第二天,水庫工地分配我去砍柴。砍柴雖然辛苦,可是我進到深山裏可以聽不到世上的喧囂,心情可以放鬆一點。我多麽希望能夠長時間的在山野裏與野獸作伴,不再回到現實中來。可是我沒有辦法不回來,沒有辦法逃避鬥爭。挑起柴擔子一回到有村莊的地方,恐怖便又籠罩著我的心。這裏一張街照:“XXX昨夜畏罪自殺,罪加一等,……”再過不遠,一個人惡狠狠的瞪我一眼。
 
剛回到工地,就有人告訴我:“今天家裏的紅衛兵來了,叫你中午十二點前一定要趕回家去。”開始了!只是感謝主,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。是他們工地派我去砍柴的,不能怪我沒有按時回去。要回去的還有一個少年人,是因地主階級出身,又偷了東西要回去挨鬥的。
 
我們吃過晚飯便動身回家,天黑之後要走二十里可怕的山路。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?此刻,我是多麽喜歡黑夜和山野!我只有一點想不通:怎麽我要跟一個小偷一起戴紙帽子遊街呢?大約走了三里路,我想著主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情形,心裏忽然冒出一句話:“他被列在罪犯之中!”“哦主,是的,祢也被列在罪犯之中,何況我呢?主,我感謝祢,祢實在是為我預備了一個行走夜路的夥伴。”
 
我們沒有直接回家,中途到一個老姊妹的家裏休息了一個多鐘頭,等到夜深了才悄悄的回家。夜很靜,人們都睡了。我回到家門口,借著微弱的星光,看見大門旁貼著一張大字報:“勒令基督教徒XXX於上午十點前將聖經全部交出,否則我們將採取革命行動!”“親愛的主,我感謝祢!‘勒令基督教徒’,我是多麽喜歡這個罪名!”
 
聽見我回來了,一屋人都從床上起來。他們興高彩烈的對我述說白天紅衛兵來抄家收繳《聖經》,和他們巧妙地與之周旋的情形:看見紅衛兵們帶著學校的學生來了,堂弟果斷地將所有大本的《聖經》用一個筐子裝著轉移到屋子後面的山上去了,其餘的袖珍本《聖經》一個人口袋裏裝一本。他們翻來翻去只找到幾本破舊的《詩歌》,和其他他們認為是‘四舊’的書藉。再有就是我們的老叔公,聽見他們是來找《聖經》的,便在口袋裏掏出一本給他們,鄭重其事的囑咐他們:“你們要聖經嗎?這裏有一本,拿去好好的看一看。”我堂弟說:“好在你不在家,不然事情會難辦得多。“我主,祢實在是奇妙的主,我感謝祢奇妙的帶領!”
 
後來有人告訴我,他們打算在下個墟日抓我去遊街,可是還沒有到那日,我又回水庫工地去了。我心裏回響著詩歌:“雖遇試煉仍要鎮定,因為在火窑中,有榮耀的神子同行,仇敵要擊空。……”
 
六七年,我對一個老弟兄說:“那時主也帶領我從火窑裏經過,火卻沒有燒著我。”我的弟兄對我說:“你所經過的那個窑,是個空窑。”是的,主知道我軟弱,他只是帶領我經過了一個沒有火的空窑。
 
 五、“再喝信心的歌,無論夜如何黑”
 
六七年,由於全國各地的派性鬥爭,人們無暇顧及我們,我們安靜的過了一年。禮拜堂都被封了,其中的《聖經》都被燒了,可是我們的《聖經》反而多了一點,因為有從禮拜堂轉移過來的。每天晚上的家庭聚會繼續舉行。《詩歌》是手抄的,原本藏起來,只拿出自己抄寫的來唱。《聖經》只拿出一本來輪讀,提防紅衛兵的突然襲擊。
 
十二月二十五日晚,兩位老姊妹相約來到我們家慶祝聖誕。我們盡情的唱著詩歌,心裏感到格外滿足。一位老姊妹非常慨歎:“我們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有聚會禮拜的日子了!”我們的老叔公說:“姊妹,不要怕他們,就來我們家裏聚會禮拜就行了。”
 
散會後,已經夜深了,我躺在床上睡不著:抄家,燒《聖經》,封禮拜堂;不是我們犯了法,而是他們犯了法。哦,難道我們就這樣禁若寒蟬,一聲不敢哼了嗎?“不要怕他們,就來我們家聚會禮拜就行了”,這句話總在我的耳邊回響。我們的主,我們的神不是掌管著天上地下所有權柄的神嗎?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反擊這撒但的權勢呢?是他們犯了法,他們沒有辦法拉我們去坐牢,…… 就是要坐牢又怕什麽呢!“親愛的主,我是祢的孩子,我是祢的僕人,我願意為祢去死!”聖靈感動著我的心,熱淚濕了我的枕頭。
 
有一個老姊妹就在我家住宿。早晨起來,我告訴她我在夜裏的想法,——在我們家裏開始主日聚會。她聽了很高興;於是我們分頭告訴弟兄姊妹,就在一九六七年的最後一個主日,十二月二十七日開始了聚會。
 
我們反復地唱著:“再唱信心的歌,無論夜如何黑,……”跪著同心禱告,靈裏新鮮、滿足。“我們的主,親愛的神!祢曾經應許過,無論在那裏有兩三個人奉祢的名聚會,祢就在我們中間。哦主,是的,在我們的聚會裏有祢所命定的福——生命、喜樂、平安、飽足。因祢就在我們中間。主,我們感謝祢!”
 
六、   在‘牛欄’
 
我們是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裏聚會的,開始以後就沒有停止過,每主日或多或少總有弟兄姊妹來參加。我們大聲唱著詩歌,並沒有人來管。
 
這樣的聚會使我們得益很大。有一個被打成右派的年老牧師,一次專程來到我們中間,禱告時他一開口就放聲痛哭。哦,教會就是永生神的家,也是我們這些神的兒女的家;沒有聚會,我們就無家可歸啊!
 
六八年,五、六月以後,形勢又緊張了,到處揪鬥。有幾個弟兄姊妹已經被逮捕,我熟悉的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中醫,因為不堪受辱上吊自殺了;我們八十六歲的老叔公在他親戚家裏受到鬥爭、審查,被關進看守所,最後被判處十五年徒刑,不幾天就被折磨死了。我已經作好準備,等著他們來揪鬥。
 
八月的一天,早飯後,我剛下到田裏要耘田,紅衛兵來叫我到大隊部去,叫我交代問題。下午,我知道我的家第二次被抄了。從那天以後,我就一直住在大隊部的一個房子裏,進了所謂‘牛欄’。
 
他們要我交代問題,我就乘機會見證我的信仰。有一個比較瞭解我們信仰的紅衛兵負責人,看了我的交代材料以後就說:“你是沒有問題的。”還有一個紅衛兵的負責人甚至在暗中保護我,常向我透露他們的計劃。因‘牛欄’當時只有我一個人,他們又知道我是不會走的,所以房間門根本沒有鎖,白天他們叫我幹這幹那,晚上我就睡在一個作過課室的大房間裏面。那裏有一個豆腐廠,我每天早上二、三點鍾就起來幫他們磨豆腐。本來不瞭解我的人,相處一段時間以後,對我逐漸有了瞭解。
 
一天三餐是我的母親給我送來的。她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,文盲。我是她一連生了五個女兒之後才生的男孩,從小就格外愛我。可憐我因為生活的坎坷,不但從來沒有讓她享點兒福,相反,在她晚年的時候還讓她常常為我耽驚受怕,要她一日三時的為我送飯。想到這裏,我心裏不禁一陣悽楚。
 
    七、“我的神,我的上帝!”
 
在我進了‘牛欄’約半個月左右,又打階級鬥爭的開場鑼了——把所有的“階級敵人”抓來,戴上紙角帽遊街、遊村。這次我再也不能倖免了。只是我看別人時心裏非常害怕,而當事情臨到我時,我卻又不怕了。我戴著一個高高的紙角帽,胸前還挂著一個牌子,上面寫著“右派分子基督教徒”。別人還要打小鑼鼓,只是他們說,因我的紙角帽太高,要我自己扶住,不要我打。
 
走在長長的“階級敵人”隊伍中間,我心裏只反復地回響著一首詩歌:“我的神啊,我讚美祢,祢所行的無不公義;我的神啊,我讚美祢,祢所作的都有慈愛。凡我所遇,既出於祢,我要向祢讚美!……”裏面非常平靜。無論是穿過行人擁擠的街道,聽見人指手劃腳的說我,或是聽著呼喊打倒我的口號,都一點摸不著我的心。“哦主,實在,祢的恩典是夠我用的。”
 
我所在的地方畢竟是農村,這裏的紅衛兵小將們對他們的林副統帥的戰略部署,畢竟領會得不好;上級叫他們將我揪出來了,他們比較瞭解我之後,卻覺得我是沒有什麽大問題的,他們甚至打算只開批判會批判我,而不是開鬥爭會鬥爭我。這樣一來倒使我猶豫了——想辦法與他們調和,能退讓的地方,儘量退讓,想靠著自己的智慧取得造反派的原諒,獲得‘解放’。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之中他們開鬥爭會鬥爭我了。
 
鬥爭會是在晚上開的。他們舉行了崇拜毛澤東主席的開始儀式,喊了一些‘革命’和打倒我的口號之後,開始問我:“你是信什麽的?”“我是信耶穌的。”我本想儘量用緩和的辦法向他們解釋我的信仰,想取得他們的諒解。而他們原來的想法,是我會承認錯誤,表示不再信耶穌,他們鬥爭批判一番就算了。他們是習慣了被鬥爭的人唯唯諾諾的,我第一句肯定的答話就使他們憤怒了。他們厲聲責問我:“是不是你到現在還信耶穌?”我說:“是的。”會場頓時緊張了,有的叫這個,有的喊那個,有人揪我的頭髮。我一時不知所措。
 
紅衛兵的頭頭,一個體格健壯的人,站出來大聲問我:“耶穌是誰?”我見他們這麽憤怒,不敢回答。他們見我不敢回答,越發逼得利害,同聲喊著:“回答!回答!叫他回答!”“回答!回答!叫他回答!”我被逼得無路可走,只好回答:“我的神,我的上帝!”會場“哇!”的一聲沸騰了,頭頭口裏罵了一句下流話,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。
 
他這一個耳光打下來,我的心裏倒平靜了;不再猶豫,一切交托給主,頑固到底!雖然會場沸騰,將我推推搡搡,剃十字頭,竹枝鞭子劈頭蓋臉的抽下來,有的甚至叫著要割掉我的耳朵,可是我的裏面已經深沉的安靜了。
 
他們將兩條繩子抛在樑上掛著,一頭反綁著我的雙手,幾個人在另一頭拉,要將我吊起來。可是我覺得自己很重,他們的拉力太小,怎麽也不能將我吊起來。他們看見我一點不怕,覺得無計可施,好心一點的婦女又喊:“你們打死他也是這樣的,不要那樣搞了。”又有的說:“這樣弄下去,今夜又不用睡覺了。”於是他們變換題目,問我那一次去廣州是誰給我開的證明。對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,我也回答了他們。他們覺得也有了一點收穫,一次鬥爭會就這樣結束了。
 
我回到房間後,一個紅衛兵特向我提出問題:“你是不是真是信上帝的?”“我若不是真信上帝,我為什麽還要挨鬥、挨打!”我回答。可憐他們還真的以為,我是披著宗教外衣在搞特務活動的呢!
 
八、   別了,人間!
 
離我們家四十多里的一個地方,造反派們將四類分子及其家屬,不管大人小孩,全部用鋤頭打死了。消息傳到我的耳中,我想起他們昨天晚上鬥爭我的時候,紅衛兵的頭頭曾拿著一塊鐵狠狠的一拍桌子,我就準備著,晚上他們再來鬥爭我時,我可能會被他們打死。我想到家裏非常困難,只是棺材是現成的,父親置好棺材放在家裏,去了香港。我提醒自己:死,不能白白的死,在被打死之前要將這世界的結局告訴他們。
 
我仍然出去做苦工,到河裏去把石頭挑上來。渴了,本來我是不喝河水的,只是我想,不等這河水裏的寄生蟲在我腹中長起來,我的肉身早已完了,不用那樣講衛生了。我喝河水了。太陽快下山了;啊,可能我這是最後看到它了。別了,太陽!別了,人間!
 
晚上,他們卻沒有鬥爭我。我於是等到第二天,仍然沒有鬥爭我。我也不知道他們那一天才鬥爭我,我要預先把我要說的話寫好書面材料交給他們,免得到時來不及說就被打死了。我這樣做了。出奇,他們卻沒有什麽反應,只在過兩天以後,有一個幹部將我找去罵了我幾句:“可惡,不鬥你還好,鬥了你一下,反更加囂張了,我看你的頭有沒有從前那些地主惡霸的那麽硬!……也好,等你多積累點材料,一總再跟你算賬。”
 
     九、傾跌
 
‘牛欄’裏的人多起來了,擠滿了作過課室的大房間。可是,他們一交代問題,就被‘坦白從寬’放回去了。我看著他們進來,看著他們離開,只有我的‘牛欄’生涯好像是沒完沒了的。母親送飯給我是走一條田垠的,由於她一天走三趟,這條婉延的田垠竟被踏得光光的成了一條路。親人、妻子,他們都希望我也能夠得到解放,早點兒回去。我的心又波動了。
 
‘牛欄’裏又只剩下三個人了。一次,紅衛兵們去公社開會回來,晚上將我叫去,輪班審問我。他們兩個人一班,兩個人一班的輪流審問我,要以逸待勞來折磨我。
 
他們要我承認基督教是反動的。本來他們折磨我才剛剛開始,我卻幻想他們真的要解決我的問題。心想,讓一步吧,不然,我這麽頑固,他們要放我回去也是不能的。於是我說:“好,我承認,對這個時代來說,可以說基督教是反動的。”心裏為自己辯護:“這是什麽時代,他們那是什麽革命!對他們那樣的‘革命’,‘反動’是一個好名詞。”他們叫我把這話寫在紙上,我也寫上了。但他們不肯到此為止,他們要我將“對這個時代來說”這幾個字刪掉,要我單單承認“基督教是反動的”。看來他們是懂得一點我的‘相對論’的。
 
淩晨三、四點了,我因為白天做工熱了脫了衣服,預先沒有料到他們要這樣折磨我,我因而還赤著腳,穿一件單衣,凍得全身打顫。他們說,只要我的態度好了,就可以讓我回去睡覺,不但可以讓我回去睡覺,甚至可以放我回家。算了吧,再退一步,不能再退了,抹掉前面那幾個字吧,到時候我只要反打一耙,承認我堅持我信耶穌的‘反動’立場就行了。我又按照他們的要求,抹掉了前面的幾個字,在紙上單單留下“我承認,基督教反動的”幾個字。
 
“哦,我的主,我有什麽話可說呢?我就是這樣不堪,憑著我自己,我就是這樣一敗塗地。我主,我實在是弱者中的弱者,求祢赦免我、覆庇我。”
 
我發現我上了當,他們白天強迫我做了一天工以後,到晚上又輪流來折磨我。我咬了咬牙,這一夜我什麽都不說了。“哦主,是的,手扶著犁向後看的,不配進神的國。主啊,憐憫!”第二天,我母親送飯時,我讓她帶回一個條子給我弟弟:“家事,請你理好,我不敢稍為回顧!”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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